“有拈头”的招牌还烫着落日,像一块将冷未冷的红油,凝着三年来所有沸腾的黄昏。玻璃门上“营业至18号”的告示,是一纸温柔的讣告。我推开门,一股熟悉的、浸透墙壁的牛油气味扑来,那不是香味,是这店挣扎了三年的魂魄,沉重,馥郁,挥之不去。
老板娘在角落里擦桌子。她的动作不是擦拭,而是刮除,用指甲抠着凝固在桌缝里那些岁月的包浆——那些欢聚的喧嚣、酒后的喟叹、筷子头抢食的争夺,早已和油垢融为一体,成为木质肌理的一部分。她抬起头,眼窝下的阴影比火锅的铜锅还深。那是一种被无数个担忧的日夜熬干后的疲惫,连悲伤都显得稀薄了。她对我笑了笑,说:“最后几天了,给你打最大的折。”那笑意尚未抵达眼角,就被周遭弥漫的告别气息吞吃了。
我坐在老位置。墙面残留着被辣味熏得眯眼的记忆,此刻却像被抽去脊梁般颓唐。邻座一家人的沸反盈天,听起来竟像一场为了驱散寂静而徒劳的仪式。他们点的特辣锅翻滚着,咆哮着,喷吐着最后的、近乎悲壮的热气。那红色,红得像个决绝的句号。
菜单是它一生的缩影,每一道菜名都是一块墓碑:秘制嫩牛肉——碑文是“每日现切,三年零投诉”;空运鲜毛肚——碑文是“顾客说比成都本地还脆”;手打虾滑——碑文是“有个孩子每次来必点”……我点下的不是菜,是为一具尚未冷却的尸体献上的最后祭品。食材依旧新鲜,摆盘依旧认真,仿佛这不是终局,而是又一次寻常的侍奉。这份在末日天平上不肯失却的分量,压得我舌根发苦。
铜锅终于在我面前沉默下来。红油凝固,像一块覆盖一切的、血色琥珀。它封存了此刻,也封存了这方空间里所有喧嚣的往昔。它曾是我们滚烫生活的见证,如今却成了一座冰冷的、名为“曾经”的坟墓。
我付了账。纸币从指尖递过,仿佛是一张参加葬礼的白金。走出门,龙港的夜风第一次吹得我皮肤生痛。我没有回头。我知道,“有拈头”的最后一盏灯行将熄灭,那勺凝滞的红油,再也不会为任何人重新沸腾。它终与这座城市析离,如一滴泪落入无尽海,无声无息,只余牛油香魂,夜夜叩我梦扉,在记忆的废墟上,举行它永恒的、无人赴约的祭礼。
世间炊火,原是最短命的星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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